第十集 长夜过春时 第一二五一章 问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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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阳西下。威胜东北面的坡地之上,长着一张端方面孔的男人正以凛然的气势面对着整座城池。
从高空俯瞰,古城之中,骑着马的士兵正从城市的街道上穿行而过,往城池东北边的方向汇集。鸟儿掠过天空,大地之上,带着兵部文书的使者从西面、南面的城门陆续出城,奔行在连接远处的道路上。
一张大网,正陆陆续续的、铺天盖地的织开。
邹旭面对着威胜城,张开双手,无畏地等待。
但城池静悄悄的,并无反应。
于是他将张开的手放下,复又张开,如是几次,在附近转了两圈,哈哈笑了起来。
准备离开时,后方的城门,发出“吱呀”的声响。
吊桥落下。之后,城门也渐渐地打开,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城墙边上,朝这边指了一指,或许还说了句话:“你等一等。”但那声音太小,他听得当然也并不真切。
邹旭偏了偏头。
楼舒婉慢吞吞的下了城墙,在邹旭看不到的地方,将领们轮番过来劝说,但楼舒婉看看他们,望着远处尚未抵达的军队身影,似笑非笑:“我要出去,跟我的大侄儿叙叙旧,至于怎么样才安全,是你们要想的事情。”
她慢吞吞的上了马,胡长书过来为她牵起缰绳,劝她披上甲胄时,她也摇了摇头:“今日穿不了了,没有力气。”又道,“出去之后,若有机会,去杀了他。”
“是。”
夕阳之中,两道身影缓缓的穿过城门。
邹旭在对面几乎跳起来,他张开了双臂,随后指着这边,热情地大叫:“不带兵器——”自己在原地转了一圈。
胡长书扔掉了长刀。
战马前行,渐渐地缩短着距离,双方在相距十余丈的地方终于停下,此时样貌也能看得清了,说的话也能听见,邹旭往自己的战马靠了靠,伸手一划:“就这里吧,靠得再近些,怕是聊不了了。”
楼舒婉握起拳头,在马上咳嗽了一声:“邹将军,莫不是怕我。”
“先小人后君子,怕您身边这位啊,他若动手,我只能跑。”邹旭望着这边,笑着说道,随后他偏头端详了楼舒婉一会儿,拱起手来,“为楼姨贺。受国之垢,为社稷主,受国不祥,为天下王。今日之后,楼姨终于更进一步,成为名副其实的晋王!”
“是要谢谢邹将军。”
“那当然是要谢我。”邹旭当仁不让,“楼姨您在晋地,原本还差些火候,最近两日,是我在城内渲染女相去后晋地难安的想法,因此你能回来,才有这满城的欢喜。楼姨,这便是所谓的民心,他们今日阴差阳错能够捧你,不代表就真的完全可靠了,往后楼姨主政于此,还得心存警惕!”
夕阳之下的暖风吹过山坡,楼舒婉骑在马上,神色从原本的冷笑渐渐变得严肃,身下的战马微微动动,她也低下头,想了一想。
“邹将军肺腑之言,我会记得。”
“许多年后,我也会记得,楼姨今日在城头锤鼓,加冕为王的景象。”邹旭笑着摊手,“至少眼下,我是真想在这里动手,干掉楼姨这样的敌人,但我心怀大志,仍得有做事的信用。”
“哦。”楼舒婉点头,“你仍有信用。”
“兵不厌诈,不损信用,可谈判时动手,又是另一回事了。”邹旭指了指这边的胡长书,“所以也请楼姨稍作克制,否则往后,可就没有这样阵前谈心的机会了。”
夕阳之下,邹旭侃侃而谈,楼舒婉坐在马上,不禁笑了出来,她摸了摸身下的战马,突然抬头问:“你有没有勾结女真?”
邹旭不答,沉默而微笑地摇头。
“虽然问得可能有些无聊。”楼舒婉道,“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“若不是这样,老师出山,我没有生路。”
“在你们眼里,我的弱点,是不是非常多?”
“华夏军曾详细分析天下各路英雄,楼姨您的问题,一直都很突出,身为女子,且无嗣,以经济之能统合晋地各家,虽有甜头,却都短暂,借华夏虎皮掩盖各项矛盾,在黑旗面前撒泼打滚以为占的便宜,您只要离开,晋地即为一盘散沙。一次刺杀,便能解决所有问题,您说,晋地各家,究竟在陪您玩的什么呢?”
楼舒婉仰头笑了笑:“说得有理……亏我还一直以为,天下各家,最近只我太平些。”
“太平是因为并无外力试探,且各方不知华夏军态度,对您引而不发罢了。但世上真金,总得经历火炼,譬如刘光世,经不起提炼,一把火也就烧了个干净,铁彦、吴启梅,只在温水煮青蛙中坐以待毙,反观何文,他故意挑起公平党的分裂,将不坚定者剔除,令自己暴露于风火之中,经受磨砺——最有趣的还是东南的周氏,几乎摒弃原本武朝自有的一切,夺大族权,组武备学堂,拔青年上位,尊王攘夷,他几乎将自己剔到最虚弱的程度。可只要内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成型,这些人会变得非常强大,世上君子德风、小人德草,你只要有了坚定的内核,各种外物,到时候都会纷纷来投。”
阳光之中,邹旭的话语流畅而铿锵,他并没有显出半分的害怕或是沮丧来,楼舒婉看着他:“那……在你看来,晋地该以何物为内核?”
“便投降吧。”
“嗯?”
“投降我,或是投降西南。”邹旭大声道,“说起来很可惜,晋地并没有树立内核的机会,从大方向上来说,你们不过是在女真人的压力之下,仓促结成的抵抗联合。我说了,楼姨您以经济之能暂时统御各方,虽然能够指挥得动,但各个大族,皆有自己的所求,您一离开,他们立刻便要考虑自己的将来……想要有自己的内核,您首先必得集权,但想要集权,则必须结成自己的利益核心,结成自己的利益核心,又造成大规模腐败,大规模腐败则又令各家各户有了反对您的理由……”
“什么能压住所谓腐败?”
“文化,或是说精神的内核所指出的长远利益,能够对冲短期的腐败。譬如我家老戴所奉行的古儒学之道,譬如何文所奉行的公平,又譬如东南周氏的尊王攘夷,再譬如西南的四民,它们都是遏制短期贪欲、使人行高尚之道的理由。在这些方面,楼姨,您做不到。”邹旭摆了摆手,“再者,我已经发动,晋地将成四战之地,改革,已经没有时间,不投降我,这里又将被踏成白地。”
坐在战马之上,楼舒婉静静地望着对面的邹旭,这一刻,两人基本上处于同样的高度。她想了片刻:“山东亦有华夏军、光武军。”
“没有意义。”邹旭摇头,“西南的华夏军或许天下无敌,但黄河以北,你们挡不下这浊世的滔滔洪流。”
“他可以杀出来。”
“老师很难杀出来。”邹旭道,语气逐渐高亢,“他想做的,是这个世上最异想天开的事情,是最长远的利益,他想让人高尚,想让人友爱,想让人弃私欲,要人人为我、我为人人,他做土改,想要破坏掉家族,令大族不再崛起,再以普及的教育,以四民的口号,行人人平等的世道,便是我这样的,也是他眼里的残次品。要做这样的事情,他首先就得积攒最多的同志,最坚固的内核……”
“他是推行四民,可你未免说得太过……”
“哈哈,那是因为楼姨您没有真正听他讲课,在西南之时,他甚至说起过,一个关于共产的梦想……”邹旭说到这里,摇头顿了顿,“还是说回这里吧,就说东城的技术同志,在西南,他们接受的是清廉的教育,来到晋地之后,其实是楼姨您腐化了他们,我才能够顺势的给他们更多东西,更多的许诺,所以此时此刻,他们不得不跟我走……楼姨,您知道老师待他们太苛,您知道,还是我们更好一些。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,倘若加入我,晋地的政权,能真正的生根,所有人的利益,可以得到保障,这一次,他们不会再家破人亡。楼姨,您能够走到他的面前,甚至能够打败他,而打败他以后,我会让他活着。您,跟我一起。”
邹旭的话语,振聋发聩,楼舒婉没有再说话,平静的目光望着他。两次呼吸之后,邹旭知道自己随性的劝降已经失败了。
他也笑了笑。
“土地改革的完成,尚需两到三年的时间,大军出击,收下大量的土地,拥有大量的子民,会反过来在他的干部当中掺水,许多人会如我一般堕落,给他将来的改革留下病根、埋下祸端,所以他不会轻易出来。其实最为有趣的是,或许因为老师是商人出身,他又在西南推行格物和所谓的资本,这些事情,也会让他的努力付之一炬,他总是做些自相矛盾的事情……稍有不慎,他也会变成此世的王莽。而楼姨您看,我只能在此时此刻,给他出题。”
楼舒婉沉默着,她用手摩挲身下战马的颈脖,思考这段对话。过得片刻,道:“你说,你们都曾讨论过我的问题……”
邹旭笑道:“我相信他在给您的书信里,都曾提到过,只是这些事情,他不会说得太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您看,没有人提醒您,您才终于能够理解这些。在这天下,您也是他的弟子。”邹旭笑,“我是您的出题人,至于关中,姑且就算是您的题费。”
“不算贵……很公道……”楼舒婉喃喃点头。
“而倘若楼姨您最终能解开晋地的难题,想必他也会很欣慰。”
“这番话,若说在几个月前,我也会很高兴。”
她叹息着说了这句,缓缓的勒转马头,准备离开。
只是到得最后,偏过头来:“我很好奇,你知道不可能劝降,为什么要见我这次?”
“老师在课堂上说过,能看清的敌人,远比看不清的敌人好对付。楼姨经历蜕变,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。我想亲眼见见。”
“看到了什么?”
“这次见面,您几乎没有任何一句意气顶嘴的言辞。”邹旭抬手叹息,“我想,我这次大概要死了。”
“你若死了,我会厚葬于你,全你这番出题之谊。”
“不必。”
……
野地之上,阳光的照耀之中,邹旭笑起来。
“——便找个鼎,把我烹了吧!”
……
这一刻,残阳如血。
楼舒婉骑着马,缓缓的朝威胜方向过去。
邹旭也跨上了战马。
敞开的城门里,集结的士兵开始出现,他们朝着门外开始涌出,片刻,与回归的女相,擦肩而过。
不久,马队绕开可能是雷区的方位,开始奔袭。
土坡那边,邹旭回到了已经收拾完毕的军阵。他在奔跑中呼喊。
“我此次过来,已做好万全的撤离之策,倒戈的各路人马再回不到晋地,他们会接应我们转移。威胜还要守城,仓促杀出来的人马不会多,抵住了第一波,便有生路。去到关中,我许你们一世富贵。”他吼道,“我的信用,你们可以询问身边的拱宸卫将士——”
如血的夕阳里,一场规模并不大,却无比激烈的厮杀,于焉展开——
……
轰——
晋地的天空下,骤然响起的或是炮声、或是枪响。自此东进五百里,山水交错的复杂水泊地带,天上亦有雷鸣不息。
进入雨季,水泊连日雷雨,浩浩汤汤的水面,也都变得浑浊。
风雨之中,梁山岛孤峰耸立,延绵的房舍一共分出两座军寨,分别属于山东的华夏第一十七军以及武朝的光武军。
两支军队一同驻扎在梁山,情同兄弟,却也整日较劲,平日里的训练多是两军的模拟对抗,校场上的蹴鞠,每日间的比武,也都是在两支军队之间彼此展开。
早两年梁山几乎被打成白地,物资缺乏,百废待兴,饿着肚子的士兵们训练不多,到得今年,寨子在晋地的支援中基本恢复了元气,又由于身居水泊,鱼获不缺,许多的训练都变得加倍起来。
此时纵然下雨,白日里仍旧有出操或是室内的文化课要上,而位于水泊山腰上的校场当中,更是每日里厮杀不歇。两支军队中的锐士分成不同的小组,从早到晚,数轮对杀,天晴便在日光下练,下雨便在泥水里滚。
当然,这是军中最为精锐的斥候才有的上场机会,打得厉害,也有相对足够的物资支撑。这一刻,祝彪、卢俊义、王山月等人便都聚集在这校场的前头,在嘶喊中为自己队伍中的成员打气,士兵呼喊的声音,简直要将遮雨的顶棚掀翻。
泥水四溢的校场之中,亦摆放了各种物件,模拟不同的地形,小队之间,除了单纯的相互殴打,也有军队里的分进合击。
正打得白热化,有人从校场的外头进来,朝祝彪等人所在的位置一路挤过来,途中还忍不住拳打脚踢几下,被几名光武军的军人还击时,他也忍不住展现了自己以一敌众的能力,将人群搅成一团。
“哎!观众席里,不许喧哗啊——”维持秩序的卫兵喊了几句。
“是他们挡我的,我有急令。”罗业歇斯底里的大喊。
他属于军中的中高层,贵公子出身,平日里除了说起杀敌,多数时候算得上从容优雅,由于见多识广,进入梁山后,便在参谋部、情报部帮忙。此时手臂挥舞,分开人群,一通横冲直撞的挤到了祝彪身边,敬了个礼,抓起他便要走。
“怎怎怎、怎么了?”祝彪赤膊手臂,正恨不能下场,也是第一次看见罗业这样的神情。
“走走走,有、有事情……”
看见脸上带着刀疤却依旧妖艳的王山月就在旁边,罗业没有说太多,祝彪也下意识地朝王山月看一眼,转身便跟着走,两人拱开气氛热烈的士兵,离开校场奔行往自家指挥所的方向,冷不丁的回头,看见王山月狗狗祟祟地跟了上来。
“哎,关你什么事!这是我军中机密,你走!”
王山月几步赶上,手臂已经朝祝彪脖子上揽了过来,一副勾肩搭背的样子:“不要废话,罗业这样,肯定是出了大事,大家手足,一块参详。”
两支军队说是各为其主,其实艰难之时一起度过,在梁山这边,也并未分得太开。
罗业拖着祝彪,走回了指挥所,他回过头,看看祝彪,再看看王山月,随后又看看祝彪,迟疑片刻后,冲到桌前,也顾不得了。
“根据……根据最近几日,北面的讯息汇、汇总……金国、金国方面,东路军疑似大量集结,完颜昌、完颜昌南下,有极大的把握,女真……第五次南征,即将开始——”
房间门口,两只落汤鸡站在那儿,还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,他们张开了嘴巴,过得片刻,王山月反应过来,吸溜一下,随后伸手,抹掉了落下嘴角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口水。
“你、你说什么……”
祝彪偏过头来,傻乎乎的:“这……这是我军的机密,要不你滚……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站在桌子与黑板之间,罗业笑起来,他抹了抹脸上的水,将拳头在桌子上砸了几下,看着两人,又是:“哈哈哈……呜……”捂住了嘴巴。
去年下半年,从西南传来一封信函,向他告知了家中唯一幸存的疯妹妹已抵达成都的消息,军中的高层希望他回到成都述职,顺便看看他唯一的家人,他没有回去。
拿着信函,坐在后山的水边反反复复的看的那个夜晚,他几乎……也是这样哭的……
这一刻……
已等待得太久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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